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媽媽離去,像海上舞動的花瓣

文/楊佳羚

就在媽媽決定不要化療的那個下午,她跟我說:「我以後要海葬,等爸爸百歲之後,我們兩人要一起雲遊四海。」 我想,媽媽這樣交待的部分原因,是要免除我和女兒來「掃墓」的責任。記得小時候,媽媽常對我說,我以後要生兩個小孩,一個姓我先生的姓,一個姓楊。傳統觀念認為,我爸這一房必須有「後」──至少要有一個兒子來傳承楊家的姓,否則這房就會滅了香火。

媽媽的不凡決定

記得在近廿年前,我參加一位親戚的喪禮而深有所感。這位伯父家就是那種「生了七仙女之後終於有了個兒子」的家庭。喪禮中,堂哥抱著小嬰兒,兩人成了喪禮中的主祭者與要角,而在旁哭泣的堂姊們卻是排在長孫之後。伯父臥病時在旁陪伴、照顧的堂姊們在喪禮中被當成了「外人」。

目睹這樣的場景,我開始想像爸媽的喪禮,卻發現無論如何都不符合傳統喪禮的樣子——因為爸媽只有我一個女兒,哪充得出「子孫滿堂」的場面?究竟,我們對於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,能不能有不同的想像呢?

媽媽也說:「不用辦什麼告別式了,那只是辦給活人充面子用的。」我說,借一堆堂表兄弟來充場面很沒意思,她也贊同我的想法。

媽媽原本曾掛念楊家無後,卻在晚年做出如此不凡的決定,和台灣的性別平等教育推展很有關係。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的一群朋友們曾合寫《感謝那個性騷擾學生的男教授:我的性別意識成長歷程與實踐》《大年初一回娘家》,其中有姊妹們提到縱使努力以自己的成就光宗耀祖,卻不能在喪禮上捧斗、執幡的心情;也有朋友分享在父親訃聞中,母親署名「愛妻」、「子女欄」依排行而非性別、「孫子女欄」也依年紀而不分內外孫與性別。幾位朋友也在告別式中印製家人親自寫的祭文或文章,由女兒及孫女誦讀,不同於以往「嗚呼哀哉」的表演。

帶著媽媽出海去

因為阿姨們的不忍,我們後來還是為媽媽辦了簡單的告別式。我找了自己投入的社運團體送花,沒有印訃文,因此告別式當天除了我們一家老小,只有爸媽兩邊親戚,以及社運團體代表及我的好友們。性別運動與社會運動界的朋友們前來幫忙處理各項事宜,以實際行動來擴大傳統「家庭」與「家人」的定義,這讓我倍感溫暖。

我知道現在的禮儀師考試已經融入了性別平等的概念,因此,當我要求絕對不可以稱呼我女兒為「外孫女」、禮儀中以平實語調毋需做作、家屬不分男女兩邊站等等,他們都能照辦。

在我為媽媽寫的祭文中,簡要回顧了媽媽的一生,也向親友昭告媽媽遺願,以期親戚能諒解媽媽選擇了不一樣的喪禮。我稱讚媽媽有智慧、走在社會前端,並向媽媽保證:

「我們不分男女、內外、結婚單身,我永遠是妳的孩子,妳永遠是我唯一的媽媽。路比永遠是妳最自豪的孫。不管有形無形、不管妳雲遊何處,妳永遠在我們心中。以後只要我們想妳的時候,我們都會到海邊來,讓妳知道我們的心意」。

我把祭文、心經,以及我之前與媽媽做訪談的文字紀錄做成小冊,讓親友們更了解媽媽,也讓大家一起念心經祝禱媽媽無牽無掛、天上逍遙。那天,由我捧斗、路比拿著阿嬤的照片、先生執幡,送媽媽到火葬場去。

之後便是海葬。那天風和日麗,是媽媽第一次離開台灣本島的日子。我們唱頌《往生咒》,看著媽媽白色的骨灰跳舞般隨著波浪舞動、漸漸消失。媽媽說可以把她的骨灰做成項鍊,我們就近找到珠寶店訂做,隨時把媽媽帶在身邊。

想念媽媽的時候,我們看海去

媽媽剛過世時,一直縈繞在我心中的,是她不斷吐出深色液體的樣子;我很慶幸那時候陪在媽媽身邊的人是我,讓爸爸不用經歷這些。我也一直想著:媽媽現在是否安好?是否已經無病無痛?多少個不成眠的夜裡,我起身抄經,在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中,有位婆羅門女,也是在佛前垂泣許久,詢問媽媽現在在哪裡。

留下來的家人們,尋尋覓覓,只想確定一件事——她們所愛的親人,不會再受苦痛折磨,能好好安息。

媽媽離開後,有好一陣子,我的身體失去了音樂;也總在不注意間,就已經紅了眼眶。有一天,當我和路比讀繪本《獾的禮物》,念到:

「獾夢見,牠竟然在跑。而在牠面前的,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長隧道。牠的腳力十足,根本不需要枴杖,牠把枴杖丟到地上,向前跑了起來。牠愈跑愈快,最後牠覺得自己的腳騰空了,牠的身體在空中旋轉,滾來滾去,撞來撞去,卻絲毫沒有受到損傷。獾覺得牠變自由了。牠不再需要牠的身體了。」

路比當下說:「阿嬤彼時一定足驚(很害怕)。」我深感自責,連六歲小孩都可以體會阿嬤臨終前的害怕,我卻從來沒有好好安慰過媽媽。

有一次,比丘尼到家裡頌經的早晨,我夢見了媽媽;隔兩天,我們搭旗津渡輪,在望見出海口時,把送給媽媽的花撒到水裡。晚餐後,等待回程渡輪啟航時,路比發現送給媽媽的百合花瓣漂在船邊的水面上。我跟路比說:

「這一定是阿嬤來跟我們說她收到了,她最愛妳,所以乎妳第一個看到。」

歷經了這些小小的奇妙時刻,某一天早晨,我的生命突然又有了音樂,讓我一路騎單車哼唱著。

前陣子清明節,有人問起我們怎麼掃墓。其實我們常到西子灣海邊送花給媽媽,也總是十分感謝媽媽,讓我們可以在海邊想念她之際,順便玩耍。最要感謝的,是媽媽在生前已經安排好,讓我們在悲傷之際少些徬徨。

(作者為高師大性別教育所助理教授,著有《台灣女生.瑞典樂活》,原文刊登於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《綠主張》月刊116、117期「美好晚年」專欄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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